我与母亲每天五分钟的通话

电影《步履不停》剧照

我与母亲每天五分钟的通话

一通只有五分钟的通话能聊些什么呢?

首先是开场白,询问对方在干嘛?吃了没?其他人呢?吃的什么?这时候差不多过了两分钟。偶尔会问那边天气怎么样,还很热吗?是需要开空调的那种热吗?你今天有出门吗?有找什么乐子吗?

按着这样流水式的对话,我坚持了三年,在每个工作日的下班路上,给我母亲惯例打上一通不超过五分钟的电话。

奇妙的是,不知我与母亲何时形成的默契,从来没有就这平淡的五分钟作出任何评价,或是吐槽、或是干脆把它当作约定、或是向其他人提起,比如“我女儿每天都会和我通话喔”“我们来来去去都在说一样的事,好像也没什么好聊的”“我的生活无聊的很”。

这些数次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碎碎念,母亲从来没说过。

我的母亲是平凡的家庭主妇,白天买菜做饭收拾房子,拖地的时候依次从卧室拖到客厅,从客厅拖到另一个卧室,再从卧室拖到厨房,弯腰又直起,手和墩布一起打湿又拧干。午饭后听着电视声小憩一会,等到晚上又马不停蹄的赶在大家回来前做完一桌热菜,父亲与孩子们一个一个的回来,一个一个的吃饭,母亲只好跟着洗完丈夫的碗又洗孩子们的碗。到了差不多九点,母亲刷完碗就从冰箱里搬出冰镇的西瓜,去皮、切好,摆盘,端出,插上牙签,然后坐下和大家看电视,直到他们陆续回房间,母亲打包好垃圾,准备洗漱睡觉。

不苟言笑的父亲与母亲在新开业的商场门口合影留念

右起姐姐(老大)、母亲、我、堂哥、哥哥(老二)

这样的生活,一晃就是半辈子,那些每天拖的地砖终究还是生出黑黢黢的缝隙,像在嘲笑每日与它平行相见的主人:

“无论你多么努力想要抹掉我,时间只会让你变得衰老无力,而我只会越发顽固。”

母亲的生活不知从何时开始,以无法察觉的变化,日渐蜷缩进这条小蛇般的缝隙里,坍塌在黑不见底的污垢中。

所以,每天五分钟的通话似乎成为了她一天的总结——天气还是很热,睡觉还要开空调,晚餐喝的粥,其他人还没回家,下午去了趟菜市场。

那有没有除了柴米油盐外其他的话题呢?有的,比如姐姐还是不找男朋友,哥哥总是一脸阴沉,聊不到三句,父亲又骂她没教育好孩子,各自冷战中,脸上又多了讨厌的黄褐斑,还有,最近发现真的老了。

我们三个儿时去公园游玩,左起分别是我、姐姐(老大)和哥哥(老二)

每当母亲提及这烦心事时,我都大约沉默几秒。在这短短的几秒里,我如同一只摇曳的独木舟翻涌进黑色的大海里,为我的无能感到在心里捶打自己,为我无法经济独立将她从命运的齿轮中抽离感到自责。

我和母亲都十分清楚,我离家工作是为了逃避家庭的重压,但她不知道我更多的是避免自己成为她。

《我的天才少女》中有一段剧情,莉拉告诉埃莱娜终有一天我们会变成母亲的样子,然后变成父亲的样子。埃莱娜听完她的话走上街头,仔细观察着街上的妇人,她第一次觉察到目光所及的妇人们像男人那样嘴里说着粗鄙的话,容貌也日渐显现出刻薄的痕迹,她们体态臃肿,说话间手脚并用,让人无法想象她们曾经也羞涩年轻。

埃莱娜忽然注意起母亲的腿,从记事起母亲就拖着一瘸一拐的腿,走路十分笨拙,剧中的角色也还原了小说中描述的母亲,一大一小的肿眼泡,肥大的盆骨下拖着一条不中用的老腿,仿佛生来就是阴沉犀利的人妇。

《我的天才女友》台词截图

当我独自开始生活时,我也在某个瞬间在自己身上看见了母亲的影子,我与她一样多愁善感,天生的悲观主义。母亲因为常年失眠加上习惯独自哭泣,这些年眼睛总是不自觉流泪,难受无比。而我不知怎么从去年开始眼睛干涩,去医院检查医生告知得了干眼症,以后生活要尤为注意,避免睑板腺萎缩。尽管医生提醒大多数年轻人都会得此病,但我却联想到母亲,是否我越是用力反抗,越适得其反。

我向母亲撒娇

几年前我曾与母亲有过一次通话,她一如往常说起了那些令她郁结的事,我忽然变得很激动,以几近斥责的态度对着“为什么你一定要在乎这些无法左右的事呢?外面的世界是很大的,现在你应该去走走,去看一下,你看网上还有比你年纪更大的阿姨独自开车去旅游,而你却一整天用生气填满肚子。”

母亲说:“好!”,声音轻快且响亮,就像一个孩子被激起勇气答应大人一定要把任务完成。“我不理他们,谁也不要理!”母亲哼哼的说。

后来,我在数次搭乘地铁穿梭在隧道时想起自己说的话,有无数次,我都想给当时的我一发狠狠的耳光。

她要怎么去呢?一个小孩要如何在没有大人的引导下去感受世界的广阔呢?一个日渐被家庭消耗了热忱的人、被地缝吸收灵魂进而将自己变成装满柴米油盐的房子,要如何重新以新人的方式去开始人生呢?谁教过她呢?

每当我在路上拨通电话,母亲总是十分轻快地问我:“下班了吗?上地铁了吗?”她的声音充满期待,就好像她随时可以接听我的电话,就像一个每天固定吃一颗糖的孩童等着被给予今天的糖。一如我小时候从幼儿园回家,母亲接到我后牵着我的手,我兴致勃勃、滔滔不绝的告诉她今天在幼儿园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。

这不过三百秒的通话让我感到欣慰,更让独在异乡的我感觉仿佛尽了比朝夕相处的哥哥姐姐更大的孝心。一趟列车里有几个和我一样能每天主动打电话给母亲的人呢?我如此爱她,了解她,接收和倾听她每日的鸡毛蒜皮。在这个打电话都不需要计较话费的当下,我只用秒便尽了为人子女的关怀,这样想着,我尽真的减少了罪恶感,人果真喜欢高歌自己的牺牲和付出。

又有有一次,我拨通电话,母亲的声音听着十分快活,我问她在做什么?她说她正骑着借来的电驴到处乱逛,要去步行街买菠萝包吃。她听上去像正骑乘打猎的孩子王,要去猎杀森林里的野兔。“不跟你说了啊,你记得吃饭。”她去势汹汹挂了电话。一股熟悉的感觉呼的一下涌上我的喉咙,使我血液流畅感到暖洋洋,我发现原来母亲和我一样,也会因为穿梭在熟悉的城市中陌生的街道,被忽然迎面吹来的风与恍惚中的冒险感到快乐的上头。

年轻时的母亲和我一样喜欢男孩子气的穿衣风格

所以,每天五分钟的通话于我们母女彼此而言有什么意义呢?我这样想着,这么短促的对话无法安抚她今日的不安,无法让她豁然开朗,更无法鼓舞她是个尽心的母亲,无法让她今夜不再失眠。

也许,只是每天三百秒,饱含了我说不出口的抱歉。

母亲正在为自己许愿

“逃家”这件事,像是发疹子,很怪,等长大了真的离开家了,父亲十多年前过世了,母亲后来也老了,一直在逃离的那个家,最终也就变成幻影。可能还是对像公路电影般,充满不可知的世界,憧憬、幻想,不惜流浪去看看。然后在经历长时间的漂流后,怕了那种随波逐流的渺小,易碎,就又渴盼有个家了。

——骆以军《纯真的担忧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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